葬歌
00.
“这是什么？”她刚刚洗完澡，氤氲的水汽弥散开，显得整个人都潮湿粘稠，像清晨雾气朦胧的森林中跳跃的精灵。
岚不着痕迹的与她拉开距离，眼睛却盯着她垂下的，湿淋淋的长睫毛。
“是你的生日礼物。”
她突然瞪大了那双由于雾气愈显发亮水灵的眼睛，回头意外的看着岚，“我的生日？”她指着自己说道。
岚看着她眼睛里细碎的光芒，微笑颔首：“当然。”
“哇哦！”她夸张的大叫，眼睛瞪的圆溜溜的，笑得很开心的样子，“原来今天天是我的生日么？”
“不看看自己的生日礼物吗？”他微笑着摸摸她的头，“你一定会喜欢的。”
六岁的女童开怀的笑容仿佛使她整张脸都在绽放着一种别样的光芒，岚知道，那是洁白与活力的光彩，放在这个看起来纯真的不谙世事的孩子身上格外的惊心动魄。
女孩却摇了摇头，坐在柔软的床铺上拉着岚的一丝不苟没有褶皱的西服。
“收到岚的礼物，我很开心。”
“如果拆开了，我就失去这份礼物了。”
岚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固，却很快恢复了一惯的柔和。
他蹲下身子与少女平视，“黛告诉哥哥，为什么这样说，好吗？”
被叫做黛的少女脸上还没褪去喜色，这时却认真的歪了歪头，有一种奇异的违和，“是青告诉黛的。”
她这样说道。
早熟温柔的少年却真真正正的苍白了脸色。
01.
黛失去了一部分记忆。
这是岚——她的至亲同时也是她的监护人，告诉黛的。
黛总是无所谓的点点头，对这种不影响自己的小事不可置否。
“岚，”少女垂下眼看他，“我觉得你应该先解释一下我转学的事情。”
他微微仰头看这个他养了十几年的少女，她像这个年龄的同龄人一样，自信，骄傲，光芒万丈，如同荆棘包裹绽放的美艳蔷薇，每一个靠近她的勇者都会鲜血淋漓，他甚至能闻见她身上香奈儿五号的味道，气味幽香浓郁，一如它的制造者说得那样令人难忘。
“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换一个新的环境。”他说道。
“你该去去中国，那是母亲的故乡。”岚像是想到什么，眉纠结在一起，“你……”
“怎么？”黛漫不经心地看着餐桌上燃烧的金属烛台。
“算了，没什么。”他招手让佣人上菜，“先吃饭，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蜡温暖的光晕开，染上冷硬的烛台。
然而属于黛的那份晚餐，已经凉透了。
02.
新的校园很好，五月海棠开的安静而喧嚣。
今天的天气也很好，云把湛蓝的天空染成轻薄的白色，不冷不热，最适合做慢吞吞的事情。
正值花季的少女在大好光阴里趴在课桌上睡觉，无视掉任课教师宛若实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
黛的学习很好，好到任课教师都不好意思把她从课桌上叫起来罚站。
就是这样欣欣向荣，一切看起来都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只有黛自己知道，她的精神很不好。
使得这个充满锐气锋利无匹的少女，愈加的暴躁。
她一脚踹开女厕的门，这是放课之后还逗留学校的不良少女们施暴的场所之一。
里面的人都愣了一下，黛一眼就看见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女生，意外的，女生脸庞秀净得好看。
校园暴力，是在哪个学校都缺少不了的固定节目。
“哟。”门后站起一个女生，“这是有人要来当英雄么？”
这个女生似乎是这里的老大，她发出声音后，不少人跟着嘲讽的起哄，黛没心情管这些跳梁小丑之间的事，冷声道：“让开。”
那个女生绕到黛面前，她化了很浓的妆，染着红色的大波浪卷发，在黛眼里像一只可笑的火鸡，“你很拽么丫头，姐姐过会儿让你……啊！”
黛收回踢向女生肚子的脚，向四周扫了一眼，阴冷冰凉的目光像吐着芯子的蛇。
然后在众人的目视下拉开隔间的门，再关上。
外面瞬间又吵嚷开，吵的黛头痛。
黛想起了岚，安静温柔，正装服帖恰当，从容的没有一丝褶皱，整齐自律，像分分秒秒都被计算好的机器。
她平静地打算离开，那个孱弱被欺压的女生却叫住了黛，“救救我！”她哭着说，“她们不会放过我的，求你了！”
红色卷发这个时候好像缓了过来，一脚踩住女生的手，骂骂咧咧，却没有再找黛的麻烦。
“求你了。”女生好似没感觉一样哭着重复道，“我叫萧青，我以后都听你的。”
黛停下了脚步。
“你叫什么？”
“青？”
03.
雨无情冲刷花园里娇弱的玫瑰和露薇，雷一次次为倾泄的水滴加油助威，而闪电锋利的光芒却毫无办法穿透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窗帘。
她在浓稠得难以稀释的黑暗中用对于身形纤细的她来说大得离谱的丝绸被子裹紧自己。
“哥哥。”她小声的无力呐喊，“哥哥，我好害怕。”
“哥哥。”
一声一声，大滴大滴的眼泪随着声音滚落出眼眶，毫无反光，落到丝绸被子上，也只是晕染出更加浓郁的黑暗。
“哥哥，过来陪陪我。”
“哥哥，我好想你。”
“哥哥。”
“我爱你啊，哥哥。”
“永远永远。”
“青永远爱着哥哥。”
“为什么哥哥从来都不看青一眼。”
“都是黛不好，黛抢走了哥哥。”
“如果黛死了就好了。”
如果黛死了就好了。
再也不会有人爱黛，就像再也没人爱青一样，让她一个人安静的死去。
一声一声，都仿佛是来自地狱的诅咒。
04.
“起床了，黛。”成熟稳重的男人拉开层层厚重的窗帘，温柔的叫着他年少的妹妹。
然而深埋在柔软被子里的少女没有丝毫动静。
岚显然是对自小养大的少女非常了解，打算按往常一般叫起赖床的妹妹。
还未走到床前，岚看着少女精致美艳的心下一惊，她的脸上布满泪痕，眉头紧锁，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忧愁，呼吸粗重竟像是濒死之人的挣扎。
“醒醒！”岚急切地想要唤醒深陷梦中的少女，“黛！”
他将黛拥入怀中扶起来，使她暴露在晨曦明媚灿烂的阳光下，“黛！”
谁都没有来得及反应。
或者这样的事情太过于出乎预料。
黛伸手搂着岚的脖子，不管不顾地狠狠吻了上去，岚尝到嘴里类似于陈年铁锈一半血的腥甜，猛地一把推开黛！
黛无力倒在床上，满脸的泪痕和红肿的双眼衬得她格外楚楚可怜的娇弱，就像年幼时那个纯洁的精灵。
头一次，岚慌乱的不顾仪表的跳脚，这模样似乎极大的取悦了脆弱的少女，她轻轻地笑了，
然后盯着洁白刺目的阳光开始哼唱童年的歌。
日光下少女的皮肤几近透明，苍白又颓废的好像随时都要消散掉。
面对黛，岚终于再次恢复了往日的镇定从容，他伸手揽过黛，好似方才什么都没发生，“做噩梦了吗？”
“嗯。”怀抱中少女的身体凉得让她不住地微微颤抖，轻轻点头，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梦到了以前和以后的事情。”
05.
十一年前，伦敦老宅。
钟声沉闷压抑地回荡在承载百年厚重的英式建筑里。
“你总是向着黛！”与青年几近身形一致的女子不安地撕扯着她被挽起来编成花朵形状的秀发，“我才是你的妹妹！哥哥！我身体里流淌这和你一样的血脉，你却要为了那个捡来的孩子把我塞进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女子甚至都难以保持往日的优雅与风情，头发被揪得乱七八糟，整个人杂乱狼狈。
“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青！”岚缓慢擦拭苍白骨节分明手指上银色的戒指，锋利的反光仿佛刀锋一样，“我说黛是拜伦家的继承人，黛就是。”
“哥哥！看在亡故父母的面子上，你不能这样对我，我会死的！”青这一刻完全抛弃了自小培育的教养，她匍匐在胞兄面前，低声哀求。
岚俯下身，触摸女子胸前祖母绿镶嵌的十字架，宝石闪耀着慈祥温润的光，它的雍容华贵与璀璨夺目丝毫不受绝望女子的影响。
起身离开，任由女子在身后卑微绝望的哀求。
渐渐没了声息。
如果黛死了……如果黛死去！
她怨毒的仿若厉鬼，不甘的诅咒年幼无辜的妹妹。
青不知道，魔鬼看着他们。
谁都逃不掉的。
06.
经过早上的事情，这个早饭意外的平静。
快要出门上学的时候，黛突然开口：“我以前，是不是有个姐姐叫青？”
岚不动声色地笑着看她，眼里仿佛有不熄的火焰，“没有，你想多了。”
他这样说道。
黛却没有理他，自顾自地说道：“我最近总是梦见她，梦见她一直追着我想要掐死我，梦见她拉着我向深渊下坠。”
“很多。”黛自嘲的笑笑，“梦境的最后，我都会万劫不复。”
“从来没有青这个人。”岚拥黛入怀，在她饱满的额头上印下轻柔的吻，“不要想太多。”
你看，你就是这样恶劣，一边推开我，一边又拉我入怀中。
你满口谎言，命运却把我拉向你。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的时候我甚至分不清自己是黛，亦或是青。
我是黛，我也是死去的青。
你是这样的人，我却依然爱你。
如同青一般。
07.
黛最后还是回了伦敦。
岚先出发打理好旧宅的一切，在伦敦迎接黛的归来。
青年笔直的站在庄园的铁栅栏外，仿佛身着银色铠甲的骑士。
“欢迎回家。”岚向她伸出双臂，目光中带着淡淡的笑意，“过来，黛。”
她迫不及待的奔跑过去，迎接她的是如童年时一样的亲吻与拥抱，以及庄园内盛开的大簇如血般艳丽的玫瑰。
“我感觉好像与你分开了好久。”黛看着岚，视线却仿佛又穿过他，看向岁月对岸的远方，“恨不得住进鸟的眼睛里，和鸟儿一起飞向你。”
白鸽不断在教堂尖顶环绕着回翔，沿着命运的轨迹，沉默着从终点又回到起点。
谁都逃不掉的。
木偶宁肯毁灭，都不愿成为他人手中操纵的道具。
所以啊，黛宁肯死，都想给这个内心封闭虚伪的兄长，留下永远难以消弥的烙印。
“岚，我爱你。”执拗的不肯叫他哥哥，仿佛这样就能不想起青痛彻心痛的啜泣。
微风经过相拥好似一对深情的恋人，温柔的不曾打断他们，岚轻声叹息。
“我也是，黛，我永远爱你。”爱这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只有可笑的灰冷与绝望。
“除了我，再没有人会真的爱你。”声音拂过少女耳畔，仿佛魔鬼轻声呢喃。
紧紧握住胸口硌手的宝石，讥诮地看着五月故作姿态的殷红玫瑰。
08.
沉默蛰伏数十年的梦境在回到故乡的翌日将她拖回六岁那个猩红的夜晚。
礼物盒子里名贵璀璨的十字饰品，镜子中探出头的魔鬼，混乱地挣扎在看不见头的噩梦，万劫不复的沉沦。
诅咒是青和魔鬼带来的难解的蛊毒。
她难以抑制的惊呼，紧紧闭着的眼里不住的流出泪水。
她想起来了！那个夜晚……竟真的是真实存在过！
她赤脚飞奔在狭长的走廊上，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
看不见尽头，前方全是黑暗。
只有魔鬼对她敞开怀抱，在她耳边轻声细语，“来吧，孩子，来我怀里，你就能安宁，你就会得到爱和勇气。”
“除了我，没有人真的爱你。”
不！不是这样的！岚！你在哪里！
岚！
隐约间，她好像摸到了岚手上脉络清晰的戒指。
她一瞬间忽然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力与疲惫。
都结束吧。
岚。
让我安静的埋葬在天明永恒的日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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